歧路花开22：沮丧袭来的时候

小猪妈 · 发表于 2023-7-28 19:31:29

对于癌症病人来说，漫长而痛苦的治疗路上，心理建设做得再好，也会遭到一波一波的沮丧袭击，浪头扑来之时，就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，坏情绪乌云一样滚滚涌来，推不开拂不去。可以悲哀的理由实在太多太充分了：你失掉了全部的正常生活，陪伴老人孩子的快乐，工作的快乐，自由奔跑的快乐；你面临着命运的无常和生命的不确定，你要承受一次又一次治疗带来的肉身痛苦，你担心债台高筑后仍然人去楼空，你躲不开对身后事的无限想象……
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土崩瓦解，似乎有种不停向下坠落的感觉，一种坠向万丈深渊的无助和绝望。本能地想要自救，想要摆脱它的控制，努力安慰自己劝解自己，看剧看新闻刷抖音找朋友聊天，打发掉所有空闲，试图分散注意力重筑一道心理屏障。可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啊，都觉得空洞，即使口里哼着歌耳畔放着音乐，一颗心仍然沉甸甸的悲哀，觉得从前所有自信都是虚假繁荣，白石山上漫天的云雾一样，风一吹，都散尽了。
第四次化疗时做了甲状腺穿刺，确诊了乳头状癌，沮丧了好些天，为什么是我患癌，还要同时患两种癌？一个淋巴瘤已经把我逼到崩溃边缘，还要再来个甲癌，为什么会这样？！我一向柔软善良，从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，我也不抽烟不喝酒不熬夜不吃外卖，为什么能得如此大病？！一时间真是好沮丧，甚至不想再治疗再挣扎了，给冉儿发信息，说，太累了，我走了算了……
多日之后，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上天馈赠的甲癌，重新建立起治疗的自信来，可五疗后，腰又开始痛了。其实每次化疗结束，面对那需要连续服用多日的激素，还有一大堆保肝的护胃的止吐的升白的抗感染的各种药片，都有些沮丧，但那是小情绪，两嗓子“海岛冰轮初转腾”就能摆平，可甲癌之外，又加上腰疼这最后一根颇粗壮的稻草，骆驼就有些扛不住了。
原就有腰突和腰肌劳损的底子，近几年注意锻炼，已经很久不曾发作了，这阵子上海是桑拿天，蜗居在出租屋不得下楼，空调的凉风里连续刷剧，常不自觉地葛优躺，腰疾重被诱发出来。夜里朝左侧睡还好些，平躺着便痛得厉害，左侧卧累了，又不能朝右侧翻，右锁骨下的输液港刚刚经历一场感染，压迫到会痛。五疗出院小结上说有胸椎侧弯，生病前体检并不曾有这毛病，应该是这段非正常生活折腾的吧。侧弯更适合平躺，于是我就努力平躺，可平躺着好难过，每到后半夜会痛到不能入睡，打开手机听各种催眠音乐，数羊，听书，都无济于事。白天活动时腰痛能减轻许多，但左侧的胯骨和脚踝又会时不时酸痛，几天下来，人就进入一种烦躁不安的状态。
烦闷地刷手机，看到086群里，一个病友走了，也是弥漫大B，心情顿时滑到谷底。——不是说大B好治吗，怎么一个又一个人离开呢？当初杜教授给我的出院小结上明明白白地写着：“情况非常严重，预后特别差”，如此说来，我之前的自信从何而来？群里的病友们，一个个对那个家属道“节哀”，我也给她发了一个拥抱，大家每天在一起讨论康复之道，交流病情交流治疗方法健身方法，分享快乐和忧愁，早已成了亲人成了同志，群里弥漫着一股悲伤的气氛。兔死狐悲，一个战友开始难过了，他说每次母亲蹲在那儿给他洗脚，那苍老的面庞和稀疏的白发，都让他有大哭的冲动，他说他多想好好活着啊，为了老母亲。这句话决堤了我的眼泪，这群里的五百人，谁不想好好活着呢？谁舍得下一家老小？可命运没在我们手中攥着，又能奈何？好想放声号啕痛哭一场！避开姐姐的目光，我躲进狭小的卫生间，坐在马桶上把头深埋下去，紧紧抱住自己的秃顶，努力努力地压抑住哭声，眼泪哗哗哗哗不停地涌出来，掉了一地。
要怎样疏导怎样调整，才能走出这样的情绪？我努力找一些正面的例子，调动浑身懈数试图鼓舞自己。搜索抗癌成功的人物，翻到李开复，也是淋巴瘤4期，大B的，再对症不过了，人家都治愈了，多年过去也没有复发，已经重返工作岗位了。可还没刚振奋一会儿，延伸阅读后，又萎靡下去——人家的大B不严重，不是双打击，不需要像我一样闯骨髓移植关。且不说移植有炎症风暴风险，即使移植成功，不还是有复发危险吗，中央电视台那个主持人罗京，就是移植成功几个月后又离世的，据说是因为感染，人家还不缺钱不缺医疗资源，有着咱寻常百姓无法比拟的优势……
生病后，对有关死亡的新闻特别敏感，哪个名人哪个教授因病去世，哪一场事故死了多少人等，特别关注逝者的年龄，要暗自里拿来跟自己比较一下，似乎想对父母说，看，人家也恁年轻就走了，人生哪有圆满，你们就别痛苦别遗憾了！似乎，他们应该因此得到安慰。可是，怎么能呢，即使世界毁灭，又岂能冲淡岂能抵销失去孩子的痛苦？反应过来，摇摇头，无奈地苦笑一下。想起和一个知名作家曾经的聊天，她说每每看谁又出了畅销书获了什么大奖，总不自觉地要拿他的年龄和自己比较一下，如果比自己小，就觉得自己太笨觉得有点悲哀，反之，就觉得未来可期。圈子里的写作者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这样的心理，生命没受威胁的时候，我们是多么执着地在写作啊，以为文学就是今生的宿命就是全部的意义，哪一天不读读写写，就食之无味自惭形秽，那时候何曾料到，今生还会有无关书房的如此强烈的愿望，这个愿望竟然只是想多活几年，只是想奉养耄耋老人带大稚小孩儿？
转到瑞金医院治疗后，我一直不敢问我的主治医生，这4期双打击预后会怎么样，我怕他说出与长征医院杜教授一样的话来，把我辛苦建立的肥皂泡一样绚烂希望哗地打破，这几天情绪不好走投无路，想来想去，觉得还是问问吧，说不定，可以从那里得到救赎。六疗甫一入院，我就在过道里截住了管床医生钱主任，说出一直悬在我心底的疑问，她的答复很果断：预后确实很差，但如果骨髓移植成功，就不容易复发了。
要的就是这个答案！骨髓移植，我会成功的！成功后，我不会复发的！
据说，骨髓移植能提高三四成的治愈概率。一个肿瘤专家的论文还说，情绪对于愈后影响很大，半数癌症病人有不同程度的抑郁症，好心态能让治愈率提高37%。如此说来，只要我心态好，即使化疗只有三成把握，加上移植提高三成，再加上好心态提高37%，事后再用中药调理体质预防复发，如此一来，不就是十足的把握吗？这个巨大的喜讯如狂风吹散漫天阴霾，我的世界复又晴朗起来明丽起来，腰痛腿痛那点没有悬念的小疾，也变得微不足道了。
沮丧褪去，快乐和自信重新繁荣，听戏的兴致也有了，还来那段百赏不厌的《贵妃醉酒》吧，“海岛冰轮初转腾，见玉兔，玉兔又早东升，那冰轮离海岛，乾坤分外明……”在只有鸟声和树影的瑞金的小公园，我打开手机里的喜马拉雅，让李胜素圆润的嗓音长长地飘扬在晨光里，风动绿叶，凉气习习，连灰尘都在快乐地舞着水袖。我踩着西皮二黄的丝弦鼓点，舒展着胳臂，扭着水桶般肥硕的腰肢，模仿醉酒的玉环且舞且走且唱，“奴似嫦娥离月宫，好一似嫦娥下九重……”奴是下九重的嫦娥仙子呢，仙子哪有什么病苦老苦，不过体验一场人间劫难罢了，好大事呀？生命的汁液重新饱满起来，瞬间，我又夏花一样绚烂旖旎了……2022.7.3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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