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病理报告弥漫大b细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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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登录2025-5-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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阳光从东阳台射进来,打在姐姐熟睡的脸上,几根白发被她均匀的呼吸吹得一起一落,闪着银亮的光泽。58天了,她第一次躺在床上酣然入睡。我轻手轻脚解下系在床栏杆上的胸腔引流管,想自己下床,尽管小心翼翼声响细微,还是把她弄醒了。她骨碌爬起来,拖鞋都不及穿好,就跌跌撞撞奔过来帮我,一边抱怨自己睡沉了,一边熟练地把管子给我系在腰上,扶着我去卫生间。其实我已经完全可以自己搞定了,她就是不放心,仍要如同水晶杯盏一般把我捧在怀里,生怕弄出什么闪失。
昨晚睡前,她躺下来把自己摊成一个“大”字,笑呵呵一声放松的长叹——哎呀,还是床舒服啊!是的,我在医院住了58天,她睡了58天陪床,椅子拉开的那种折叠床,窄狭仅可容身,中间的几道杠还硌得人腰疼。每天晚上,她把陪床挨着我的病床铺下,我略有一点点响动,她就骨碌爬起来察看。姐姐是个心宽的人,平日里睡眠极好,可以猪一样一口气呼到天亮,雷打不醒,这阵子照看我,却总比猫还警觉。历经三疗,危险暂时解除,现在回到故乡医院进行14天隔离,我俩一人一张病床,她终于可以舒适地躺下,踏踏实实睡上一觉了。原本也想让她好好补个觉的,不料还是给弄醒了。
从确诊到第三次化疗结束,疫情下的上海医院,我生命的重重危机里,姐姐承受了太多煎熬,每日每夜如履薄冰。那阵子身上管子多针多,她根本就不敢睡觉,生怕我扯着碰着哪个大神。当时天天要推利尿剂,夜里一个多小时就得小解一次,姐姐一会就起来察看一遍,生怕我不忍频繁叫她。医生要求统计小便量,在床上小解后,她就倒入大量桶测量,眼花了看不清细细的刻度线,每每要高举起来捧在眼前,仔细瞅,多了纠心,少了也纠心。像卖油翁的“唯手熟耳”,一阵子下来,姐姐都练出火眼金睛了,扫一眼小便盆,就能判断出大概多少毫升,也练就了顺风耳,听我小便的流速和时间,也能猜测个八九不离十。为了逗我开心,经常跟我打赌看她猜得对不对,校验果然无误,我虚弱一笑,她就有小小的成就感。那情景,说句亵渎的话,让我想起李清照与赵明诚的“赌书泼茶”。我说我的病,成就了一个极具工匠精神的专业护工,你得重重酬谢我!
对于放胸水,她也总结出一套经验。最初胸水太多,一打开阀门,乳糜状的黄色液体就呼呼地直往下流,如不控制,很快能注满袋子。医生怀疑我血压的屡屡下降与胸水流得快放得多有关,要求分多次慢放。疫情下条件所限,使用的引流管没有控制流速的开关,姐姐就把她的扎头皮筋剪断,把管子扎细,一道不行,再扎一道,反复试验,终于可以出手精准,每小时要放多少毫升,尽在她掌控之中。胸水太稠,袋子里的液体经常堵塞出孔,最初不知如何清理,求助当班医生,人家只给了指导方法,让用棉签通,姐姐把握不好,通来通去,呼地就吡了满脸满眼,后来有了经验,慢慢也能安全高效了。至于量血压,操控心电监护仪等等,十八般技能,她都训练出了专业水平。
现在想来,那段日子,真是整个治疗过程中最艰难的。腹水胀得我肚子滚圆,胸水更是流之不尽,左右侧各插着一个胸腔引流管,手上掇着留置针不敢动弹,大腿根的深静脉留置针又引发了血栓,针不能用也不能拨,人就直挺挺躺在那儿,接受疼痛的每天两次皮下融栓。当然,还少不了数不清的升白针升红针。被各种针各种管道各种仪器五花大绑,四肢皆都不便用力,姐姐每次侍弄我大小便,都累得满头大汗,又因为怕弄疼我而高度紧张,我也深陷在肉身的种种痛苦里,陷在对前景的无限忧惧中,心神憔悴。
姐姐身体好,不怕累垮,但我一入院就被告危重,被提醒安排后事,在千里之外疫情锁城的异乡,她痛不欲生又惊恐不知所措。CT下取病理要她签字,告知有心脏意外风险;胸腔引流手术要她签字,说是有内脏出血风险;还有骨髓穿刺、化疗药浅静脉输注等,每一次都给她吓个半死,长征医院17楼走廊的每一个角落,都有她偷偷流下的眼泪。那次血压低到41而休克,医护人员呼啦啦跑过来,按压心脏,推肾上腺素,做心电监护,忙乱成一团,姐姐在墙角站着,浑身筛糠似的颤抖。事后卢医生告诉我,“这回可给你姐吓坏了,抖成那样,脸都白了!”她不说我也能想象到,之前就听病友提过,“你一有创伤性检查,你姐就蹲到走廊拐角里哭,回病房前还要把泪抹干,用手机照照,怕你看见。”……
因为惊吓,因为心疼,因为害怕我没有未来,铁人一样的姐姐也胃疼了,疼得吃不下饭,这个受植物神经调解的器官,败给了她的忧思惊恐。疫情下不便外出购药,好心的卢医生就从同事那儿找些药给她服用,我病情逐渐稳定后,她的胃才慢慢摆脱药物,恢复从前的强壮。
姐姐识字不多,小时候为了减轻家庭负担,把读书的机会留给我们,也为了带小妹,帮父母做农活,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,许多汉字都和她相见不相识。尽管如此,每天她还是拿着笔,在本子上认真记录我的病情,哪天做了什么治疗,用了哪些药物,液体出入量多少,身体反应如何等等,逐一登记。那天我翻本子看,差点笑喷,这是什么呀,“憋喘”写成“鳖喘”,“引流管”是“隐流管”,“换纱布”是“挽纱布”,“拔管”是“拨管”……
“我气喘,你写成老鳖喘,是骂我,嫌我没给你开护工费吧!”姐姐也笑得前俯后仰。我知道,这些字已经很难为她了,很多都是她从手机上用拼音查好,再照样抄下来的,只是汉字博大精深,那些同音字,她就没法搞定了。
姐姐平日的生活是很惬意的,自己开个小店,卖服装,因为为人厚道,回头客多,生意还行,周边很多实体店都要赔房租,她几乎从没贴过钱。她是个知足的人,可以糊口就觉得生活美好,每天睡到自然醒,坐在店里追追剧,拍拍抖音,成天都是乐呵呵的。我突如其来的这场病颠覆了她的生活,老郑要照看孩子中考没法陪我,姐姐毫不犹豫丢下满满一店刚刚到货的春装,呼啦扯下卷匝门,毅然带我踏上漫漫求医路。怕我有心理负担,每有老顾客催货、房东催租之类的电话,她都避开我悄悄去接。去年她刚给孩子买了套小房子,刚到手就被划进一个好学区,正在升值,考虑我可能要用那个120万的卡替,娘俩又商量着联系中介意欲卖掉。我知道,为了我,姐姐是可以舍弃一切的,无论财物,无论性命。有时夜半醒来,见她又在那张陪床上跪着,就知道她又在为我祈祷了,她常常偷偷地跪在那儿,祈求神灵护佑我,祈求把她的寿命分送与我,如果她趴在那儿一动不动,一定是跪得太久太累,睡着了……
姐姐爱我,哥哥妹妹还有老郑亦复如此,有时候想想,即使我这样走了,也算没有白来人间一遭吧。还有婆婆公公,还有那么多同学朋友,为了把我留下来,一个个都奋不顾身。呵呵,你看,我张某人混得也不差吧,人缘蛮好。当然,要发表致辞的话,最红的锦旗还得送给我那仍然毫不知情的老妈:谢谢亲爱的妈妈,感谢您给我生了几个兄妹,这是人间多么奢华多么隆重的礼物啊!
“宠妹狂魔”这个勋章,姐姐是当之无愧的。世界上有一种冷,是妈妈觉得你冷,也有一种冷,是姐姐觉得你冷。病号服都是小翻领,四五月份的天,那领口并无防碍,可姐姐总是要竖起来用胶布给我封严,后来都五月了,许多人都穿短袖了,她还得给我封上,我不愿意,她就趁我睡着时偷偷贴上。也是被吓怕了,那阵子白细胞低,抵抗力差得很,动辙就感冒就肺炎,所以草木皆兵,我略有一声轻咳,她就心惊肉跳。
当下是五月底,天已经挺热了,我很想能擦一擦身子,两个月没洗过澡,实在难耐奇痒。姐姐打了一盆热水,忍着烫将毛巾拧得几乎滴水不剩,小心翼翼给我快速擦了一下,就赶紧用准备好的浴巾将我包裹起来,衔接得如此天衣无缝,我还是出状况了,忽然冷得牙齿打颤,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,似乎又要起高烧的样子。姐姐吓坏了,赶紧给我捂上被子,她自责极了,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,后悔不该同意我擦洗。好在在两床被子的加持下,一会儿出了一身大汗,身体遂安稳下来,姐姐压在心头的石头才移了去。真不知道,我已经是第多少次如此惊吓她了。
姐姐额前原来有些零散的白发,不多,又经常去染色,所以印象中她一直是青丝满头的模样。这两个月来我时常处在昏沉无力之中,没留心过她的头发,而今细细端详,悚然一惊,竟是好刺目的一头霜雪呀!两个月的忧虑惊吓之中,49岁的姐姐一下子衰老了,隐隐有了妈妈的样子。
窗前的阳光下,像妈妈的姐姐,她顶着一头银光闪闪的白发,又在那认真地查汉字写笔记,要把我隔离期间的状况记下来,看着那个埋头伏案的温暖背影,我忽然鼻子一酸,落下泪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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