歧路花开2：PET-CT，我看到了自己的整副骨架

小猪妈 · 发表于 2023-3-30 17:12:53

最初听说PET-CT这一新生事物时，只知道它特别贵，做一次要上万块钱，且不能报销，很稀罕，许多医院都没有，据说这种检查辐射量大，对身体有暗藏的损伤。当时觉得，此等用于诊断恶疾的东西与自己无关，生活习惯良好基因良好的自己，一辈子也不会和它产生交集。若干年后，当我躺在那个拱形的门里被这种机器推出来又推进去的时候，轰轰的鸣声里忆起当年的想法，脑海就冒出四个字：人生无常。

3月28日上午，第一次做PET-CT。预约的时间是八点半，医生详细访问和登记过病情，刺血查过血糖，就坐在过道里等，一同等待的，还有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年夫妇。因为疫情，注射用的药物要从某市运来，不能按时抵达，检查时间推迟。在此之前，疫情已让此CT室歇业数日，当天还是首迎开张。一直等到十点多，一个身穿隔离服全副武装的人才提着个沉重的金属箱子过来，箱子里面，据说就是注射用药。

往静脉留置针里注射过药物，坐在做过防辐射处理的等待室里喝水，医生给了三瓶矿泉水，吩咐先喝两瓶半，进检查室前再喝半瓶。没有热水，阳历三月的天，瓶装水还有些凉，我把瓶子放在怀里揣着，试图捂热它，遗憾我能散发的热量太微弱，三瓶水下肚，肚子似乎变成了一个冒着寒气的湖泊，一走动，颤悠悠地晃。检查要求空腹，没吃早饭，加之连日腹痛影响睡眠，肺页又泡在满满两腔胸水里没法打开，坐在那里气力全无呼吸艰难，随时要毙命的样子。

旁边那两个老人都很瘦，老头很体贴，他带着保温杯，将热水倒进盖子里，再兑上矿泉水给老伴喝。老太太戴着一顶薄帽，估计是化疗失了头发，她面色苍白，似乎不高兴，赌气不愿意喝，老头握住她拒绝的手，把一杯温水递到她嘴边。他们说的是苏北话。略有些难懂的方言对白中，我慢慢也听出些缘由，原来，老太太嫌PET-CT太贵，七千块钱不能报销，不愿意做。都从医院离开了，得知情况后的儿子坚决不同意，于是又返回来交的费检查。老人是农村医保，骨髓瘤已经在家乡县城的医院治了十个月，效果不好，但又不给办转诊，不转诊的情况下来上海治病，报销比例低，开销很大。花孩子的钱，她于心不忍，所以对治疗有些抵触。她不情愿地喝着水，说了几句话，虚弱地喘息一会，终于还是被叫进去做了。老太太进去后，老头把头深深地垂下去，埋进两个膝盖间，两只手举起来抱着头，一动不动，仿佛刚才的热情耗尽了全身的气力。他那么瘦小，就那么蜷缩着，成小小的一团，让人的心猛地刺痛一下，——无奈吗？绝望吗？希望那个雪白的呼呼隆隆的大机器，能给他和她，带来命运的转机。

我拿到PET-CT报告是次日下午，很豪华的一个彩色大册子。很惊异，里面的第一张图片，就是一幅高度清晰的骨架。头颅，牙齿，一根一根的肋骨，耻骨，细细的高举的肱骨……从前做过X光也做过CT，见识过骨骼的模样，不过那都是局部的，而这样一具完整的骨骼，自己的骨骼，还是第一次见。让我震憾的是，这骷骼，和考古发掘时墓葬里出土的骷髅，竟然一模一样！肋骨那么密，胳膊那么细，诡异的颈椎那么一节一节扣着……再反复看，天，这不就是一具骷髅吗！

从前从不曾在自己身上联想过，骨骼与骷髅原本就是同一事物。成为骷髅之前，它一直以骨骼的形式存在，包裹在皮肉下，包裹在华服里。我们呈现在镜子里的，呈现在彼此眼中的，都是一张华丽的袍，日日奔波操劳酒肉穿肠，从来没有谁想过，华袍下不仅藏着跳蚤，还藏着一具骷髅。所有的生命都终将是一具骷髅，这才是内核和真相，才是最终的归宿。

我想到一面镜子。《红楼梦》里，贾瑞害相思病，跛足道人给了他一面镜子，叮嘱他每天照一照，病就能好，但只能照镜子的反面，绝不能照正面。贾瑞对着反面一照，是一具骷髅，吓得赶紧丢掉，而后好奇地去照另外一面，却是他心心恋恋的王熙凤在温柔地招手唤他。于是他频频对镜，频频进去与美人欢会，很快命赴黄泉。一面是美人，一面是枯骨，一面是红绡帐下，一面是黄土垅头，这就是所谓的悟和道吧，是《红楼梦》千古流传的魅力所在。来自太虚幻境的这面镜子，它的名字叫风月宝鉴，可鉴盛衰，可鉴生死，可鉴好了。好知青冢骷髅骨，就是红楼掩面人。其中深意，诸如宝玉者，诸如我等，在某个机缘巧合的瞬间，登时参悟。

影像中，我的那具骷髅里，包藏许多乌黑的团块，那就是病灶了。腹部，腹股沟、锁骨、颈、腋下，等等，黑色墨汁一样遍布，尤其是小腹，整个乌殃殃的一团，如夏日里压顶的沉重的黑云。所以，主治医生杜教授一直叹息：怎么现在才来！太晚了！太晚了！她和她的团队，对治愈我没有一点把握，让姐姐做好心理准备……

已经在生死边缘，来不及等病理结果了，得先救命。杜教授说，淋巴瘤一旦发展到后期，就进入了快车道，病情变化非常快，随时会有生命危险。以她的经验来判断，应该是大B型，她说，就先按这个推测治疗吧，不敢保证是正确的，得家人签字承担风险。幸运的是，紧急试用的方案没有问题，我的身体又对那些药物非常敏感，自打上药之后，剧烈腹痛再也没有出现，我坚持下去的信心受到极大鼓舞。纵然人生无常，纵然最终的归宿都将是一具骷髅，还是要全力投入战斗，毕竟，人间美好，那群放不下你的人，也让你不忍放下。

歧路花开2：PET-CT，我看到了自己的整副骨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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