歧路花开46：今年花开复我在

小猪妈 · 发表于 2023-3-21 11:50:37

我立在那儿，看土坡上几株盛开的樱花。有风，那些柔软的簪满繁花的枝条齐齐地摇着，流动起一片明艳的浅粉，浅粉背后，是水洗一般干净的蔚蓝色天空。风拂过花树，拂过枯黄的草尖，拂过一群飞鸟的翅膀，长长地向北吹去。阳光白亮，我的影子和树的影子，安静地铺在草地上，枯黄的野草丛里，许多碧绿的芽尖正冒将出来。我久久地立在那儿，一动不动，感觉整个世界都是静止的虚空的，感觉唯有花，唯有我，和我的安详。

今天是3月13日，周一。去年此时，我正因剧烈的腹痛入院检查，生命就此开启地狱模式，癌，腹水，胸水，低蛋白血症，低血压，肺炎，粒缺，败血症，内脏出血……潘多拉魔盒里放出来如此诸多的危急与苦难，将我逼上为期八个多月的治疗之路。千里关山，一关一关，万里水域，一程一程，无尽的艰难险阻，好在，一路遇医者良，遇人者淑，都闯过来了。刀山火海风口浪尖颠簸惊恐一年，终于迎来河山宁静，迎来春花怒放。世界还是那个世界，人，已经不是去年人了。一年的险境游历改变了我的认知，许多从前珍之宝之的东西都抛了，名缰利索都斩断了，身无负累，以重生的姿态再返人间，心境已与昔时完全不同，用两个字来表述，就是“安详”，再延伸一些，还有喜悦，还有轻松，还有前所未有的豁达通透慈悲宽容。

2月13日做了移植后初次复查，到今天刚好过去四周，该查血了，一大早去医院，抽血，维护输液港，做甲状腺比超。从医院出来，老郑带着我，开车直奔三角洲公园，他知道我蓄谋已久想要看花。去年刚发病时连续住院58天，错过了一整个春天，今年这个春日，原以为疫情基本结束，可以自在游园了，不料又有甲流盛行。两周前的那个夜晚，我已经睡下了，孩子晚自习回来说班里有同学发烧，如惊弓之鸟的老郑立马收拾行李，把我从热被窝里拽出来，连夜遣送南关隔离起来。那几天正好崴伤了脚踝走不得路，他将我120斤的庞大身躯一步一歇抱上三楼，开启新冠后的又一轮独居模式。一个人关在这个大笼子里，我经常倚在窗前看楼下渐起的春色：新鸟来了，在杏花初绽的枝条上跳来跳去溜溜呖呖，歌喉那么婉转；玉兰树上密密的花剑子一天天鼓胀起来，花苞吐出了亮丽的紫红；隔壁小姑娘换上了纱裙，一双玉臂在风里伸展……

去年9月采干之前，老郑曾陪我逛过一次思南路的复兴公园，之后这半年里，除了进出医院，就再没有多走过一步外面的路，我好想鸟儿一般，也亮开翅膀去春天的长风里飞翔一遭。今天是周一，风也有点大，温度有点低，老郑说，公园肯定没人，无惧甲流，可以大胆玩。果真没什么人，只有满园春色。“不进园林，不知春色如许”，春光真是盛大，满园莺啼绿映红，乱花渐欲迷人眼，整个是光影缭乱难收难管！迈着轻松的步伐，我看海棠，看紫荆，看梨花看丁香看迎春看蒲公英，举着手机不停地拍照拍照。最喜爱的海棠还没进入盛花期，满树都是大骨朵，艳丽的玫红一簇簇密密地垂挂着，可以想象，几天之后，会有怎样汹涌的花海。

张爱玲曾有人生“三恨”，其中一恨是“海棠无香”，几年前我就替她鉴定过了，这种垂丝海棠是有一股淡香的，她所言的“无香”，不知是哪一种海棠，如果此时她也来此处游园，当了去一恨。苏东坡也喜欢海棠花，有“嫣然一笑竹篱间，桃李漫山总粗俗”之句称赞，赞美力度挺大，将桃花李花直接贬为村姑了。也的确，绮丽之貌加上淡雅之香，寻常桃李还真望尘莫及。想起一个风雅桥段，戏说与老郑来听：有一回，唐明皇召玉环同宴，见她宿酒未醒，说了一句爱意满满的话——岂妃子醉，海棠未睡足尔！老婆的醉态都那么好看，一幅海棠春睡图啊。瞧，这小老头情商挺高吧，哄女人疼女人有一套，你这个木讷理科男当勇猛精进，努力学习呀哈哈。

风小了些，感觉白亮的阳光也多了些温暖。在路边，意外遇见一枝怒放的海棠，让老郑扒着花枝，我变换构图，反复拍照，直到把盛满春光的手机满意地装进口袋，与老郑十指相扣，继续漫步。走过曲径，走过长廊，走过木桥，一路杨柳拂堤，花枝摇摇，莺歌燕舞，春光无限。

十点多钟，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了，白细胞还是2.6左右，血小板96，和上次差不多，虽然仍是低，没有继续掉我就很欣慰了。医生说，移植后两年内血象不稳定属于正常，何况我又在吃靶向药。胆固醇和血脂比较可喜，已经降到正常范围。甲状腺比超结果当时就已经知道，较之前没有变化。之所以去做这个比超，是因为五疗前穿刺了一个结节，确诊甲状腺乳头状癌，上次复查时，医生担心服用的抑制剂会使它变异，要求每月观察随访。这个结节大概是四年前查出来的，查出来就是4A，当时惶恐得要命，天塌下来一般，现在已经不拿它当回事了，一是了解了它本身就是惰性的，恶性程度不高，再者，经历过与086近一年的激烈缠斗，这种小恙不入法眼了。更重要的是，内心深处已与命运达成和解，敞开胸怀接纳所有，相信，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。

那片荷塘是很熟悉的，之前每年七月都会来，去年夏天一直在上海治病，缺席了，荷花没有等我，兀自开过，徒留一池断梗残叶。不过残也有残的好，那枯老如黑铁的莲蓬，扑倒在水里的败叶，有一股寂冷无言之美。眼下，这种美也正在被打破，旁边已有芦苇冒出绿色的叶尖，几只红嘴野鸭戏水其间，悠游自在。荷塘上木桥曲折，也是有许多回忆的。多少次，我与红艳、玲君、阿尔、芳龄、小潘等一群老友，曾在此赏过荷，看过蒹葭苍苍芦花飞扬，曾经欢声笑语，曾经吟诗联句，曾经惊飞过苇丛中的白鹭，吓散过荷花下的鸳鸯。很想念那群朋友，我们已经整整一年没有线下见面了。治疗期间白细胞常处低位，加上新冠，加上甲流，一直不敢轻易见人。君问归期未有期，巴山夜雨涨秋池，昨天，面对他们的追问，我说，且待七月吧，待红莲盛开，咱们还相约此处，剪烛看花。

今年春早，眼下节气还没到春分，柳丝已经绿了，水畔垂条飘拂，夹杂着一树树红的花黄的花粉的花，宛若铺开了一卷画轴。一声清亮的笛音从不远处的樱花林里飘出来，我心下一喜——谁家玉笛暗飞声？倒真是应景啊！走近跟前一看，原来两个人正拍小视频，手机架在花树前，一个年轻男子作黄老邪装扮，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穿着粉色古装，打扮成黄蓉模样，男子一边吹笛，一边指挥着女孩的表情动作，女孩粉红的衣裙和粉红的花枝在风里轻轻飘扬。怕影响他们拍摄，我们躲在一株老柳后看了一会，悄悄离开。这个视频制作出来应该很美，是抖音吗，不知道有没有缘份刷到。

白亮的阳光和长长的春风里，我们沿着空无一人的青砖小路，往园林深处走，感慨着人间美好。人世间，有多少美好被熟视无睹啊。想起去年那个不曾看花的春季，想起封城下长征医院那水深火热的59天，那时候，何曾有把握还能看上今年的春花？当头突降的滔天灾祸里，整个人都是懵的，一点点准备都没有，直接就进入病危模式，肺炎，血栓，低血压，高高隆起的腹部，大量引流出来的胸水，虚弱的人和无力的呼吸……医生预计很难撑过第二次化疗，我故作镇定与姐姐交待后事，说到细节处，却止不住泪水狂流，非是恐惧死亡，实是太突然了实在是毫无一点点防备啊，老人受不住打击怎么办，孩子会不会经常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……

出院的时候已是五月，上海虽已解封，病毒余威犹存，不敢乘坐公共交通工具，租了一辆救护车返回家乡。犹记得那时，长途颠簸使得引流管戳得胸壁疼痛，挂着氧气仍然呼吸艰难，透过灰蒙蒙的窗玻璃，我看到外面的原野已是一片碧绿，去时光秃秃的那些树都已枝叶繁茂，当初裸露的喜鹊窝被深深包藏起来，属于初夏的夹竹桃已经盛开，白的粉的花朵沿着高速散了一路……整整一个春天过去了，危险还没有解除，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？今年花落颜色改，明年花开复谁在？我还能看到新一茬的春花吗？……

苍天悲悯，有幸的是，今年花开，复有我在。严冬已过，东风夜放花千树，眼前是一个崭新的春天，崭新的我正牵着老郑热乎乎的大手，脚踏实地地踩着青砖小路，一步一步往前走。春柳春花满画楼，安详喜悦。

游园的终点站，就是那个安静的小丘坡，就是开篇那几株浅粉的樱花。那些柔细的花枝在风里舒展的姿势，好安详好宁静。三毛曾说她想做一株树，“一半在土里安详，一半在风里飞扬”，就做这样的樱花树吧，开在这样的春日里，这样的阳光下。明艳的花树，如洗的蓝空，长长的风，飞翔的鸟。完美的世界。浴火重生的我，披一身亮闪闪崭新的羽毛，正踩在自己的灰烬中，于这个完美世界里，安详看花。我听到风掠过草尖的声音，听到花瓣窸窣的声音，听到飞鸟振翅的声音，听到阳光轻轻轻轻地，把我的影子铺在地上。我听到，生命缓缓拉起了柔和的丝弦……
2023.3.13

歧路花开46：今年花开复我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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