歧路花开41：移植仓里，我在涅槃

小猪妈 · 发表于 2023-3-4 08:57:03

刚进移植仓时，是有几分忐忑又有几分豪迈的，毕竟决战打响了，成败在此一举。最初三天检查，空闲时还能抱着电脑写东西，还能看会书，进入为期七天的化疗程序，刚开始也是雄纠纠气昂昂的，第一天坚持写了两三千字日记，第二天就有点撑不住了，恶心，浑身难过，日记写一半就受不了了，第三天，电脑根本没有兴趣打开了。以为自己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气吞万里如虎，强硬着厉害着呢，小小一瓶化疗药水跟前，立马现了原形绵软下去。接下来整个人都蔫巴了，饭菜吃不下了，一点点食欲都没有，上下牙床只要一咬合，立马作呕，于是改成半流质，闭上眼横下心，咕咚咽下去，只要没吐出来，阿弥陀佛，就大功告成。我知道，移植仓的苦难生活，就此正式拉开序幕了。

原来就晓得，移植是要受大苦的，接受这场浴火洗礼，抱的也是凤凰涅槃的心态。人间所有的苦难，只要不能把你彻底击垮，就都是用来成就你塑造你的。受得住烈火焚身之苦，方能享受重生之美。该来的，就都来吧。

                  住在口腔里的魔

刚进仓时，护士长谈话，谈及各种注意事项，其中一个是防感染，尤其是口腔感染，叮嘱漱口水要坚持用，一天照十来次的标准。建议吃燕窝，可以增强免疫力保护口腔黏膜。一直反对人类撬燕子的巢穴，为了保自己性命，还是安排上了，漱口水也按要求用了，尽管如此，化疗第三天，还是感觉上下牙龈火辣辣的疼，让护士看一下，天，已经全线溃烂了，白花花的黏膜下血红一片。我恍然大悟，第一次上化疗药时，吊了个把钟头就觉得牙床胀胀的不爽，已经是溃疡的征兆了，当时还以为是颈椎病发作有所压迫。接下来，不仅牙龈，舌头上、舌根下，也有许多的溃疡点了，喉咙也开始痛了。护士长说，就没见过你这么敏感的，人家都回输干细胞后才开始烂呢，有的就不怎么烂。唉，没办法，春江水暖鸭先知，我应该是一只无限敏感的率先垂范的第一个跳进春水里的鸭子。

护士给配了药糊，每天两次口腔护理之外，自己用棉签蘸着不时涂抹牙龈，白花花的黏膜一层层脱落下来，一嘴血糊糊的，那个痛啊，呼闪呼闪的，似乎想把整个人给弹起来。让姐姐送来一面镜子，还有棉球棉签，尚能自由动弹的那些日子，我每天数次地对着那面镜子坐着，当然，不是贴花黄理红妆，进仓前剃光的头发刚刚冒芽，失血的那张脸是灰黄色的，实在没有看相，对镜只是要掀开惨白焦干的嘴唇，清理腐烂的牙龈黏膜。还在主任的交待下买来一种中成药水，康复新液，用它漱口和涂擦溃疡。同时兼用西瓜霜喷剂，那粉末喷到溃疡面后要含上二十分钟，辛辣味刺激出一嘴口水，吐不敢吐，咽又不能咽，那滋味，你估计不懂。

为了止痛，医生给配了加麻醉的生理盐水，和复方氯己定交替漱口。一大瓶生理盐水，一大瓶氯己定，每天要用完，于是漱口就成了从早到晚不停要做的功课。生理盐水还好些，那个黄绿色的氯己定啊，真成了可怕的梦魇，又麻又辣又苦，说不出是啥滋味，在嘴里咕嘟漱着，每次都忍不住要呕吐，有病友评价它是催吐神器，我要高举四肢赞成。不光是催吐神器，还是美妆神器，雪白的一嘴牙，漱一阵子牙根牙缝全黑了，且固色效果绝佳，黑得旷日持久，出仓后天天仔细地用牙膏刷，用细盐擦，三个月后竟然还未褪尽。

其实嘴痛几天之后，咽喉痛已经把它盖过了，整个咽喉部位似乎嚯嚯有声，痛出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气势，咽一下口水就疼得打哆嗦。医生拿手电筒想看一下，可严重的口腔溃疡痛得根本张不开嘴巴，“不用看也知道咽喉黏膜和牙龈一样，全是烂的，你要多喝水把它冲刷掉，不然出仓后还会一直痛。”于是就咬着牙喝水啊，喝之前，每每要做一番心理建设，鼓足勇气，运一口气，一大口咕咚下去，便有无数刀片在嗓子里争相旋转滚动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，痛得冷汗瞬间爆头。每餐的流质，也是这样吞咽。那次护士长站在床前看我喝水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，说，我也没法子安慰你，我知道任何安慰都没有用，只有自己熬，一二十天就好了，坚持吧。也果真，二十天之后，口腔里的溃疡们折腾够了，陆续都走了。

                  难哉低细胞期

进仓时已经被科普过了，最难受和最危险的时段不是七天化疗，而是干细胞回输之后。超大剂量的化学药物连天加夜输进身体里，骨髓毫无悬念地被灭门，没了造血功能，白细胞和血小板都接近于零，而这时候，回输进去的干细胞还没有找到家，等它生根发芽、成长壮大到可以开始造血，大概需要十天左右的时间。处于失血状态的你，这个阶段很痛苦，也会出现许多并发症。

我的白细胞一度跌到0.01，血小板1，血红蛋白62，这样的低细胞期不允许下床，偏偏我躺着又无法小解，没办法，只好插了导尿管，护工担心腹泻不好收拾，索性裤子也不让穿了，包上了尿不湿。也管不了那么多了，昔日一年四季长发飘飘长裙飘飘的文艺中年少女，而今连呼吸都没有气力，只能躺在那儿任凭处置。真跟垂死没有什么区别，人昏昏沉沉地卧着，一动也不想动，也没有力气动。护士长叮嘱要经常翻身，可能是怕长褥疮吧，可翻身好难，实在翻不动自己啊，稍微改变一下体位，可能就会晕过去，没有足够的红细胞来供氧啊。刚入仓时护士长交待，每天要尽量保持半小时坐位，我当时听了还嗤之以鼻，难道谁能连坐的本领都没有吗！这个时候服气了，还真是没有本事坐起来。想坐，要靠护工把床头摇起来，尽管摇得很慢，升高的过程头痛还是会加剧，剧烈的痛，医生说脑缺血，细胞长起来就好了。

可是，细胞什么时候能长起来啊？时间停滞了一般，每分每秒都那么漫长。继续频繁地呕吐，没有了血小板失去凝血功能，哪哪儿都出血，牙龈不说了，呕吐的是血，导尿管里有血，大便检验中有血，子宫也出血，鼻孔也出血。体温也失衡了，刚开始是低烧，三天后开始烧到39度多，反反复复。高烧前那个冷啊，浑身直哆嗦，抖得牙床啪啪响，床咯吱咯吱直摇晃。呻吟着叫护工小姐姐，求求你给找床被子加上吧！可恒温的无菌仓里每仓只有一床被子，且所有物品都要严格消毒不能随意挪动，只好忍着，让她把沙发上的三个靠垫全给压在身上，把空调温度调到最高。还是止不住地抖，那一会，真恨不得能把自己丢进开水锅里暖一暖。个把钟头后，退烧药一起劲，又开始热了，汗哗哗地往下流，身上的病号服一会都湿透了。真个深切体验了什么叫“水深火热”。如此反复几天后，血压迅速下降，低压30多，只得用上了升压泵，每天24小时定量输注多巴胺。如果持续升不上来，应该就没有希望了吧。

在床前拍了X光，显示有肺炎。我有气无力地问主任，这炎症能压住吗？主任温和地说，那要看你的白细胞情况，有白细胞就能压住。于是我时时祈祷，干细胞们，勇士们，你们要仰天长啸奋勇作战啊，彻夜不息地把白细胞造出来，驱逐胡虏，还我河山！换了抗生素，烧还是退不了，又做了自费3000元的血检，好像是什么基因检测，这次查出了大肠埃希菌，主任紧急申请了最高级别的抗生素，几天后，炎症终于得到控制，慢慢地，血压也上来了。后来才知道，所谓的大肠埃希菌感染，就是传说中的败血症，调用的那种抗生素价格贼高，每天仅此一项费用就高达五万多元。

应该就是在那时候吧，医生通知姐姐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，之后几天，姐姐像疯了一般，整夜整夜不能合眼，心头如巨石压着喘不过气，每夜蜷缩在床头的角落里瑟瑟发抖。老郑安顿好孩子，也千里迢迢连夜从故乡赶了过来，婆婆日夜跪在她的神跟前哭求，小妹和哥哥都吃不下饭了。那几天我也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，躺在那儿意识时常迷糊，做梦似的，似乎有故去的亲人站在床头，似乎说过一些胡话，隐隐觉得自己在用微弱的意识挣扎思量：“如此走了，怎么给毫不知情的父母交待？再坚持坚持吧！”“算了，实在撑不住了，太累了，我也已经尽力了，你们别怨我”……

之前医生说过，低细胞期如果能及时输血，危险就会降低很多，痛苦也会减少很多，可是血库供应不上啊，医生每天都给申请，绝少有获批的时候。姐姐像被架在烤炉上一样焦躁不安，辗转托亲戚找朋友，得知献血可以优先用血，就果断地撸起袖子。但一个人能献多少血啊，后来找到一个渠道，联系黄牛买高价的献血卡。可纵有一堆卡，血库依然难以供应，瘪下去的血管还是没有办法充盈起来。连续几年疫情，加上上海的持续封控，出来献血的人比从前少了很多吧。我们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强烈地意识到血液的珍贵，感恩那些献血者，他们都是有大爱的人，关键时刻，一袋血就能挽救一条性命。如果还有机会，我也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。

无限艰难地输过几次血，新的干细胞终于进入工作状态，回输后第七天，白细胞开始从0.01长到0.05，尽管还是起不到什么作用，好歹看到了希望。随后，各项指标慢慢开始好转，哥哥和老郑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查指标，升了一点，几个人就相互传递欢欣鼓舞。那两个理科男还把每天的指标做成表格，做成柱状图和曲线图分析变化趋势，仓内每天的血小板红细胞白细胞等等，包括出仓后每次验血的数据，都在他们的图表里一览无余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咳嗽旷日持久

入仓以来，一直在不停地吊水，几乎每天都是24小时，偶尔才有凌晨三两个小时的轻松。其实身在移植仓，又哪里能用上“轻松”二字，身上扯扯拉拉各种管子，止吐的，止泻的，护肝的，护胃的，升压的，营养的，心电监护……胸前粘着，指头上夹着，输液港上挂着，纠缠得跟盘丝洞似的，得小心翼翼伺候着，哪一个也不敢得罪，它们纠纠缠缠盘盘绕绕，护士每次来上药都要整理好一会才有头绪。低细胞的那些日子，各种指标几乎都不正常，监护仪频繁报警，尤其是夜里，喊护士来关掉，很快又响起来，搅扰得几乎彻夜不能入睡。所有功能都在紊乱状态，各种反应一直都在，呕吐、腹泻、便秘、疼痛、胸闷、无力，形形色色的花式苦难。进仓打扫卫生的是一个安徽同乡，阜阳人，他说，隔壁仓的那个“大老爷们”，正抱着肚子大哭呢，肚子胀得跟该生孩子似的，就是拉不出来！有个小女孩，腹泻严重，肠子都拉出来一大截！另外一个，咱那边的大学教授，说他实在想跳楼，太后悔来移植了！……

移植，就是一个大火焚山的过程，烧得寸草不留唯余焦土，然后丢几粒种子一样的干细胞，让它在废墟上生根开枝。向死而生，死中求生，不就得是个痛苦的过程吗？不受这烈火焚身之痛，又如何涅槃重生？不是我们贪生，实在是母老子稚，责任未尽，我们留恋的，是有他们的这个世界。

我最初也是腹泻，但不是很严重，插了导尿管后不能下床，又成便秘了，肚胀如鼓，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，乳果糖喝了两天不起作用，后来医生给开了石蜡油。喝石蜡油是一种什么感受？唉，你想想吧，我实在不想回忆不想描述。好在管用了，每天喝一次，直到出仓前拔掉导尿管。带着导尿管坐起来解大便又是什么感觉，此处删去五千字，但愿你永生永世都不晓得。

细胞渐渐长起来，呕吐的次数也少了一点，刚刚觉得可以松口气的时候，咳嗽越来越严重了，那个咳啊，真是山呼海啸天崩地裂，感觉肺都能翻转过来，气管都能爆破，胸腔都要炸开，憋得脸发紫嘴发青，以腿捶床，呯呯直响，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一点食物，哗啦悉数倾倒出来。换过几种药物，效果并不明显，反而加重呕吐，后来用了复方可待因这种带麻醉成分的止咳药和糖皮质激素，才开始缓解。血液其他指标渐渐都符合出仓标准了，唯余这个咳嗽不愈，复查了肺部CT，炎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，C反应蛋白也降了下来，不再需要吊抗生素。每天花2000元的床位费这在坐牢，已经没有必要。于是，主任安排出仓，给开了两周的药，好言安慰说，别着急，回去养一阵子就好了。

姐姐不放心，又挂了个呼吸科特需专家号，办好出仓手续后用轮椅把我推到那儿看诊。（卧床那么久，已经不会走路了，腿部肌肉都瘪下去，扇呵扇呵的像蝴蝶翅膀，站一会就颤颤发抖，只好坐轮椅。）那个医生叫李敏，五六十岁的样子，她人真是好，言语温和，态度认真，各种检查详细地看了半个多小时，说是炎症加气道高反应，又给加了两种药，叮嘱一周后复查。后来又去找她看了一次，非常敬佩其职业道德。李医生每周只有周一上午坐门诊，当天出不来的检查报告，正常只能隔一周再看，怕耽误我病情，她就给姐姐约好，次日某时在医院停车场找她，她出差前给看一下。回故乡前，她还把手机号给了我，“你们外地人来看病不容易，租房住的吧？回去有问题给我发信息，就说是移植仓出来的XXX，我肯定会回复的。”我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。怎么会有这么好这么悲天悯人这么宽厚仁慈的医生呢，对一个素不相识的患者，竟然能有如此的理解和关爱！

按她的交待，出仓后整整服了四周药，抗生素、止咳、抗过敏、抗病毒等联用，黄痰白痰和剧烈咳嗽才慢慢消失。壮士一去兮又复还，正当以为可以自由沐浴阳光可以看梅花雪花的时候，疫情管控取消，眼前阳人遍布，我大门也不敢出了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吃也是头等大事

移植仓里吃什么？刚报到的时候，大厅里就有一个循环播放的屏幕，许许多多的禁忌，生的不行，硬的不行，外面采买的熟食不行，剩的不行，带刺的不行……一个进仓复查的“过来人”提示，“买点果珍备着吧，我有十来天只能喝下去这个。”不会有那么夸张吧？果珍有什么营养？我有点怀疑，但还是准备了。后来证明他是对的，的确有好几天，要靠那酸酸的桔子味果汁来镇压不离不弃的呕吐欲。

姐姐在医院旁边租房住的，为的是有厨房可以做饭，她每天三至五趟地专门给我送饭，送到门厅，护工消了毒端进来。大化疗开始后，正常的饮食就吃不下了，改成半流质，改成流质，姐姐每天绞尽脑汁，包河虾馄饨，卷菠菜小饼，蒸鸡蛋膏，煮银耳羹，褒黄鳝汤米粥，打小米糊杂粮糊和各种水果糊，炖燕窝……当出仓回到出租屋的时候，我第一眼看到的，是厨房里满满张贴的各种食谱，全国各大医院移植仓推荐的。她眼花了，手机上看不清，都下载了到打印社用大纸打了出来。姐姐在家里十指不沾阳春水，多年都不进厨房，这一年她撇家舍业陪我抗癌八个月，快把自己培养成厨神了。

可是，我每次坐对那一大片饭盒，实在是有心无力，一丁点食欲都没有，不仅嗓子疼得没法下咽，如果多挨一口，好不容易吃下去的还会全部被勾引出来。护士每每劝慰鼓励，“谁会吃，细胞就长得快，就能早出仓。有的20多天就能出仓，有的可是需要两个月呢，隔壁那个阿姨都是吐过立马再吃，你向她学习！”也只能如她所言，每天大无畏地吐，竭尽全力地吃。

低细胞期高烧的那几天，一大撂饭盒几乎每每原封不动地退回去，我也没有力气给家人通话，手机根本拿不动。姐姐眼圈总是红红的，每次送餐，就扒着仓门往里张望，瞅见护工护士，就逮住了使劲打听我的情况。她总坐在门厅里不肯走，愣在那儿，一遍一遍地看循环播放的饮食原则。护工告诉我的时候，我的眼泪就滚下来了，我知道她是心里发慌，心疼我吃苦，害怕一转眼就阴阳相隔，仓门外的那片区域，是她距离我最近的地方。

我在移植仓呆了42天，这42天，姐姐瘦了20斤，头发白了好多。从前精致的频繁护理头发的姐姐，我从没见她如此苍老过。几个护工常常感慨，说姐姐太用心。家属送餐一般都是送到医院大门口，护工统一去拿，有的是把一天的饭菜一次性送到那儿，像姐姐这样送到仓前，要有24小时核酸。为了靠近我，为了我多吃一口的可能，她选择每天去做核酸，选择每天多次穿梭。也只有一直忙碌奔走，她才能少一些惊惶和胡思乱想。

很多病人出仓时都瘦得完全脱了相，我还好，在姐姐的精心饲养下，体重基本没有减轻。过来人都知道，亲人越是在意，我们就越感到压力山大，她们不能承受失去我们的痛苦，可如何是好？但亲情是压力，也是动力，没有回头路，一张张地狱受刑图跟前，一道道艰难险阻跟前，我们只能紧咬牙关，横刀立马，勇往直前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铜墙铁壁里的温情

为了保持无菌的环境，移植仓真的就是设在重重关隘里面，厚厚的大门一道又一道，窗玻璃也是全封闭的，如果不是空气过滤循环设备一直运行，人在里面怕是要窒息的，所以，说移植仓是铜墙铁壁一点都不夸张。在那个封闭的小小空间里，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在床上躺着，即使医护人员也不能随意出入，进去的话要先换消毒衣。几十天里与世隔绝独自面壁，领受各种花式苦刑，真比坐牢还煎熬千倍。最初身体不是那么痛苦的时候，每天还关注着窗外，尽管高楼之上连只鸟也没有，但可以看到光影移动，晴朗的日子，白亮亮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射进来，铺下无数条银白的平行线，那些移动变化的光线提醒你，时光还在流逝，你还在人间。待到后来，昏沉沉卧于床上，连呼吸都累得发慌，再没有精力留心外界的变化了，那时候，唯一能让你动念的，是仓门呼啦开启的声音，是人声。

凭心而论，移植仓的医护人员都很有责任心，很细心，移植病人病情变化快，每次查房，他们都敏感地捕捉着所有信息。查房之外，头晕吐血心率失常等突发状况出现时，他们会第一时间赶过来，在你床前弯下腰，低下头，温柔地仔细地问询察看。高烧和血压低到30多那几天，医生每天都要进来几次，问问情况。那种孤独无助和无限虚弱中，有人给说句话，给一点关心，感觉真是莫大的安慰，像溺水者终于抓住了一根稻草。主任估计是因为见过的大阵仗太多，乱云飞渡中总是一副从容模样，不慌不忙的，似乎一切都在她把控之中，也确实是，一次又一次险境，纵然艰难，最终都平安过来了。

仓里的护士技术很棒。大化疗开始之后直到出院，每天早晨都要抽血，少则三五管，多则一二十管，我的血管细若游丝几乎看不见，她们却常常针无虚发。实在扎不上了，就扎脚祼。脚裸上的那根血管很怪异，下针有时会巨疼，有两三次疼得我杀猪一般惨叫，感觉自己的嚎叫声嘶力竭直破云天，能冲破重重封锁飘到东方明珠的塔尖上去。还有一阵要频繁地打升白针升红针升板针，胳膊扎出一个又一个硬疙瘩，就换地方扎肚皮，每每痛得咬牙切齿。三个月后那种痛感记忆犹新，让我非常满足当下不用抽血不用打针的幸福。从前对幸福要求总是太高，而今不用天天抽血，就觉得生活无限美好了。这场大病换了我的骨髓，也换了我的灵魂，心境已与从前完全不同。所以塞翁失马，祸兮福兮，有时候真不好说。人生路上，还是顺变吧，就随遇而安，无论什么境遇，姑且接纳，姑且承受。

那里的护士长，也是我见过的最有爱的，她给我的感觉是真的心疼你，真的想帮助和安慰你。她有时会进仓来看一看，给你说几句话，帮你做个口腔护理，或者亲自给你抽一次血。我知道这些事不需要她亲自出马，她只是想传递一种温情。那天她给我抽血之后，就弯着腰一直帮我按着针眼，因为血小板太低，凝血需要一二十分钟，她就那么一直弯着腰，一边按着，一边鼓励我，帮我擦眼泪。——在移植仓的日子，极少有人不掉眼泪，崩溃到号啕大哭者不鲜见，更多的是我这样偶尔忍不住默默流泪吧。我们一边流泪，一边给自己打气，你要坚强啊你要加油，为了白发高堂，为了那些眼巴巴盼你出仓的人……

也是第一次接触护工。最初能自理的时候，我坚决不让她们帮我擦洗收拾，不习惯别人如此亲密接触，也不习惯被别人如此照顾。后来渐渐就失能了，只能完全依赖她们。看她们不厌其烦地伺候吃喝，擦身体，抹药，处理秽物，真是非常惭愧，感觉像是在剥削她们。尽管自己要支付费用，尽管她们也是为稻粱谋，但这种又脏又累的活计，就是床前孝子也难长期坚持，她们却为陌生人做了多年。护工们还主动担负起心理辅导的角色，顺便给你讲一些仓内的见闻，预告什么时候会掉光头发，什么时候会起皮疹，什么时候会长细胞，给你讲一个个成功治愈的病例。我对她们充满感激，加了微信，出仓后偶尔问候。

在生命最灰暗的时刻，在那个荒寒孤独荒烟蔓草的绝望去处，这些人温暖了我，给了我一线光明的曙色。在我人生的内存卡上，他们将永远被记得，被珍惜。

歧路花开41：移植仓里，我在涅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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