歧路花开7：隔离病房来了两个车祸的

小猪妈 · 发表于 2023-4-27 09:02:10

没有窗帘，早晨六点来钟，阳光就从东阳台穿过来，无遮无拦地洒了一屋，满眼白花花的刺人眼目，风掀起防蚊帘，“呼”地扫进来，带一股初夏的清凉。

这是一处废弃的医院，新院搬迁到市郊去了，此处老院区原本准备拆迁，疫情紧急的当前，临时改作了红码隔离医院。打开一道又一道隔离门，救护车开进来将我和姐姐丢到一幢楼下，被全幅武装的大白锁进三楼的一个套间病房。病房里间放着两张床，外间空荡荡的到处破损的木地板上有蟑螂出没，喜人的是两个开敞的东阳台，旭日初升时，连角落里都饱满着闪闪的阳光。整幢楼静悄悄地，只有几个从上海回来的像我一样的病人，以及几个医护人员。

化疗后白细胞持续低位，肺部炎症也没有完全消失，我一直不敢出屋。但五月的阳光如此明媚，上午，还是按捺不住到阳台上站了一会。阳台外边那幢两层小楼，应该是之前的消毒楼吧，楼顶散乱地丢弃着一些建筑材料，寂寞的墙壁密密地攀援着绿叶，叶丛之中，几枝凌霄花正夺目怒放，橘红的喇叭样的花朵一簇簇在风里摇着，欢快的模样令我心下一喜。

我一直喜欢凌霄花。记得年少时，护城河边的夏天，就喜欢坐在凌霄架下，读书，听落花，晚风里的我裙裾飘飘，肉乎乎的花朵噗噗掉下来，尚且艳红完好，它们落在裙摆上，落在我长长的黑发上，似安闲的岁月的脚步，现在想来，美而入画。青春的健康的身体，明媚的夏日时光，该就是天然的诗行啊。而今，同样面对一墙凌霄，我抚一抚光秃秃的脑袋，摸一摸被激素弄得肿胀的脸，不敢多作停留，瞅了两眼抓紧退回屋里。陡降的白细胞不解人间风情，一点点凉风就会让我感冒，会随时引发一场致命的感染。我已经很久不曾出户了，温暖的微风也不敢承受。这样的提心吊胆，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，待我杀出重围，来年一定扬鞭策马，绿杨影里凌霄藤下，一日看尽长安花，把今春错失掉的美好狠命地一一补过。

站在阳台上，发现东边两个病房也住了人，问护士，说是昨晚来了两个车祸的，原本是密接，两个壮年男子，120闭环转运途中出了车祸，一个轻伤，一个重伤，重伤者颈部骨折，有性命危险。接下来，我在网上刷到了车祸现场，救护车和一辆电动车相撞，可能是为了避让电动车吧，救护车侧翻在公路外面的一片树林里，一个大白仰面躺在地上，而电动车支离破碎，据说车上三人去了天国。

从前，偶听别人哲人似的感慨：“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。”但听归听，其中深意，花好月圆时谁会探究？不过偶一深沉偶一叹息罢了。发病前，我刚参加过一个老师的葬礼，一个作家，文字那么好，人那么淡然，那么年轻突然就肺癌晚期突然就走了，好可惜，大伙儿感慨万端，感慨人生无常难以预料。可“正叹他人命不长，哪知自己归来丧”，转眼，我就查出四期淋巴瘤，差点儿命赴黄泉。此时再想起这句话，真觉得醍醐灌顶，瞬间世事堪破有遁入空门的冲动。

咱们经常教导孩子如何规划和设计人生，如何努力实现奋斗目标，可有的时候，命运真的不是谁都能设计和掌控的。你看，那三个去往天国的人，也许是夫妻俩带着一个孩子，也许是三个青年，他们家里或有风烛残年的老母，或有嗷嗷待哺的稚子，或许锅里还煮着饭，电脑上还开着没写完的文件，说笑之间，意外来了，生命戛然而止，没有丝毫准备，一切都没按规划继续，明天，明天的明天，都无法再交待和安排。而那两个在救护车里受伤的，其意外程度也不啻惊雷吧，不过是密接隔离转运，还没被新冠病毒击中，却差点命丧救护车中。

意外之所以叫意外，就是它总以突袭的姿态，不给你任何准备的机会。

故乡一个邻居，早早跳出苦寒农门，到当年炙手可热的煤矿工作，作为管理层，他拿着高薪，在城里买房置地，日子过得风生水起。后来子承父业，他唯一的儿子也成了那个矿区的干部，拿着不菲的工资，在城里娶妻生子志得意满。再回故乡，起朱楼宴宾客，好不热闹快意，前后几个村的邻人都啧啧称赞，羡慕得直流口水。在那个贫寒的年代，这家人，有众农人心中不可企及的泼天洪福。只是，意外不请自来，那孩子去矿井检查工作时突遇塌方，再也没有出来。母亲接受不了如此变故，突发脑出血，瘫卧病床不能自理，不久后，其父也患了老年痴呆，人事不懂。

眼看着他起朱楼，眼看着他宴宾客，眼看着他楼塌了。意外得令人错愕。

那个媳妇没有“走”，也让人意外。都以为她会一嫁了之，然而却没有，她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所有，拖着两个年幼的孩子，一直照顾两个不能自理的老人，担负起所有生活的重任。而今，十几年过去，老人已经升天，孩子也长大了，疾风暴雨过去，她的人生该天清气朗了吧。蛛丝儿结满雕梁，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，她用善良和勇气挺过难关，迎来了命运的转机。

和许多病友一样，淋巴瘤是我们生命中最大的意外。从前连这个病的名字都没听说过，从未想过今生会有这样一场遭遇，它的到来一下子颠覆了我们的生活，班不能上了，不能买菜做饭了，老人孩子无法照看了，每天面对的是化疗的痛苦，是急剧降低的白细胞红细胞血小板，是翻江倒海的恶心和软绵绵的无力，这些肉体痛苦都可以忍受，最难受的是内心的惶惑啊，害怕自己没有未来，害怕亲人不能承受失我之痛，如果没有我的照拂，他们的生活会多么黯淡？想想就觉得心如刀绞。

也正是因为肩负千斤重担，没有退路，只能披挂上阵了，横刀立马誓死一斗吧。化疗真的如同疆场杀敌，枪林弹雨危机重重，好在浴血奋战三个疗程下来，战果颇丰，倍增的信心已经使我坚信，他们的未来我不会缺席。战斗过程中，隐约有种悲壮的感觉，感觉自己就是一只涅槃的凤凰，旌旗猎猎战鼓声声里，正承受这么一场大火的洗礼，烈焰冲天，空气中布满羽毛和肉体焦糊的气息。我咬紧牙关期待着，期待崭新的强大的翅膀在烈火中生成，它将于灰烬中华丽丽一飞冲天，如同又一场意外。

那年接触过一阵子心理学，从中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一个思路：面对人生的意外，首先要内心接纳，先接纳，再慢慢理清如何处理如何面对，既然怨天尤人改变不了事实，那就微笑面对吧，看看能从这场苦难中收获什么。不对抗，不恼怒这小概率事件的降临，众生平等，谁都可能中奖，既然中了，就相信一切自有定数，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。人生如同一列长途火车，此刻，我们不过是在穿越隧道，黑暗很快就会过去，前方又是软水温山鸟语花香。

退回隔离病房，隔着窗玻璃，我静静地看着对面苏宁广场的大楼，崭新的玻璃幕墙闪着明晃晃的光，商场里隐约传出促销的种种声响，楼下的马路上人来人往，行道树的新绿在风里翻动着亮晶晶的微波，一群鸟从树冠里飞出来，扑闪着翅膀冲向高远的蓝空。这阵子看惯了上海空荡荡的街道，眼前自由来去的人，背着书包的学生、挽着手的恋人、提着菜篮的老者、穿梭往来的自行车和电动车，散发着人间烟火的温暖，这气息，竟让小城有温柔富贵烟柳繁华之感，让我的心在烈火里有了宁静安详。

目光收回来，视野将尽处，意外地看到了花，那几丛原以为只有在阳台上才得见的凌霄，正在灰墙绿叶中轻轻招摇。很意外，斗室之内竟然也有这么一个角度，让我可以看到它的怒放，那些喇叭样的花朵，正用火焰的颜色和姿势，高举并吹响生命嘹亮的号角……

歧路花开7：隔离病房来了两个车祸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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