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追忆模式）歧路花开1：绝症，隐藏在胃痛之后

小猪妈 · 发表于 2023-3-27 08:56:24

一辈子只知道在田里干活的老父亲，来城里这些年学会了做饭，他经常划拉着手机学习各种菜品的烧制方法，厨艺练得像模像样。父亲的居所离我单位很近，几乎每天我都会去那儿转悠一趟，看看他和老妈，离开时顺走两个馒头，或者一盘煎饺。周末往往就在那儿吃饭，看着我们热热闹闹围坐跟前，两位老人总笑得满脸菊花灿烂。那天中午烧的是羊肉汤，皖北的羊肉好，鲜而不膻，在父亲的精心烹饪下，一锅鲜汤奶白浓稠，袅袅香热之气氤氲一室，与窗外残冬的阴寒冰火两重天。汤里加了大白菜芯，撒了芫荽碎，配上父亲在电饼铛里刚烙出来的油酥馍，我照例吃得汤足饭饱满头大汗。打着饱嗝，姊妹几个说笑一会，老郑发来信息，说给我开了电热毯被窝已经捂热，于是回去午睡。刚躺下来，胃突然隐隐作痛。

这是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胃痛，在2021年的残冬。当时还不晓得，它就是发病的征兆了。

五六年前曾经有过反酸恶心，当时做了胃镜，说是慢性胃炎，经过一阵子中药调理后，再没有过任何症状，且一直胃口极好吃嘛嘛香，所以，对于突然出现的这点不适，我并没多想，办公室一个美女同事，成天西子捧心嫌胃难受，多年如此，她连胃镜都没做过。我这可能是受凉了吧，或者，羊肉汤喝多了？油饼难消化？老郑去门口诊所拿了些胃药，给我喝点热水送下，躺了一会，疼痛慢慢退去。当时不曾料到，这只是个开始，之后的两个月里，这样的浅痛不时发作。我便注意腹部保暖，注意食物软烂，计划忙完那一阵，春暖花开时再去住院检查，做个胃镜。

2022年三月初，疼痛更厉害了，胃部如刀绞一般，且持续时间更长，有几次都是夜里发作，持续半夜，白天又一切正常，食欲也不受影响。自作聪明地问了度娘，说可能是胃痉挛，也可能是十二指肠溃疡，总之问题不大，还想按原计划时间入院检查。那晚，大概是三月七八号吧，竟然痛了一整夜，坐不得卧不得，呻吟不停，疼痛等级堪比生产。本想去看急诊，可老郑成了次密接正在酒店隔离，孩子一个人在家做作业，颇不放心，于是忍了一夜，打算天亮再去，可天亮后竟然完全不痛了，不误吃喝能跑能跳，除了犯困之外没有任何异常，于是又跑去上班，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发作。3月12日夜里，剧痛再出江湖，又是彻夜不息，我觉得实在拖不得了，老郑还没出来，天一亮我就把孩子交给姐姐，拉着箱子直接住院去了。

还是以为只是脾胃的事，住的是中医科，想检查后中医调理一下。几天的检查之后，胃镜肠镜都做了，却没发现有多大问题，医生给出的结论是胃痉挛，胃寒。既然没有什么，开点中药就出院吧。准备去办出院手续时，看到消化内科一个相识的专家、前副院长史进正在坐诊，就顺便问他一下，他看了胃镜肠镜报告，按了按我的疼痛部位，说：不对，你这位置不是胃，有点靠下。胃痉挛一般也不会超过半小时，你这不像，必须做腹部CT。他认真地说，必须去做。

就是这个CT，像打开了魔盒里的恶梦，我被篡改的人生，从此显影。

床位医生叫住我的时候，我和老郑正牵着手从电梯里出来，在病区的走廊里晃悠着走路，两只手紧扣着十指甩来甩去，我们在讨论周末去新汴河赏杏花的事。医生喊我看检查结果，坐在电脑前，她指着CT报告说，不太好，腹膜下有很多增大的淋巴结，腹腔也有占位。——淋巴结？占位？神马意思？我半年前刚体检过，一切都正常的啊。不懂，也没有特别在意，她给开了加强全腹CT，要求再去检查，我开始有点紧张，与老郑对视一眼，看他的表情也有些凝重。

各种各种检查，结果是更加的不好。颈部、腋窝、腹股沟淋巴结肿大，腹膜下、横膈下、纵膈下有异常淋巴结，最大者达五公分多。肿瘤标志物高。

肿瘤科医生会诊，血液科医生会诊。小肠淋巴瘤转移？卵巢癌转移？不能确定。他们建议我去上海确诊。

我懵了。

不敢告诉老人，与姐姐哥哥妹妹商量，他们和我一样，不能相信不能接受，忙着查各种资料。半年前体检时我刚做过腹部B超，一切正常，会突然长出五公分的卵巢肿瘤？百度说患淋巴瘤会发烧，会消瘦，会无力，可我一直精力充沛能吃能睡，不见任何异常啊，就连住院检查这几天，每天走八九千步也浑身轻松。要么，是腹膜炎吧？腹膜炎也会淋巴结肿大和腹痛的。沉重的心里揣着这个侥幸，立即联系医院，不顾疫情之险，3月20日赶赴上海。

姐姐陪我去上海。孩子快中考了，老郑要在家看她学习。姐姐开着一家服装店谋生，刚进了满满一屋子春装，也顾不得收拾了，在她心中，万贯家财也没有我的性命重要。走前给老郑交待了，如果我不能回来，父母住的房子留给他们养老，你要等孩子上大学后再觅新欢。老郑抱着我，哭成泪人。我也哭成泪人。太突然，一切都猝不及防，来不及准备来不及思索，生死话别草草而过。彼时上海疫情非常紧张，小妹买了隔离服给我和姐姐穿上，我们心怀千钧踏上高铁，火车呼啸，高高的枯杨一片片快速闪过，绿意初泛的原野快速闪过，思绪兵荒马乱如同在铁轨上辗过一般。

上海所有的医院，均需持24小时本地核酸才能就诊，如果住院，必须在急诊隔离三天作为过渡。入住联系好的长征急诊。疫情下的上海，医院里许多工作都不能正常开展，因为院内感染，有些医生被隔离，也有些医生出去支援，部分科室停业，PET-CT暂不能做。急诊科医生安慰我说，先吊几天水吧，养一养，确诊后再作打算。他说，如果是淋巴瘤不用怕，这病发展慢，常常十几年也不会变化，很多人死的时候都不知道还有这病。也有一个医生说，倒像是腹膜炎症状。每天吊抗生素、保肝、护胃之类药剂，我寄希望于只是腹膜炎，几天的抗生素打下来，就可以欢蹦乱跳地出院了。人间有个最美丽的词叫“虚惊一场”，希望我正遭遇的就是这种美好。

可是，病灶在我身体里增长得异常迅猛，症状越来越重，腹痛更重了，三种止痛药一起吃都控制不住，要用镇痛棒麻醉到几乎失去意识才能入睡。好怕自己会一睡不醒，这种方法用了两天就不敢再用了，口服止痛药之外，就任由疼痛袭击吧，常痛得脸色惨白满头大汗。也开始憋喘了，说话断断续续不能成句，腹部渐渐鼓胀起来，整个人根本没法躺下，躺下去胸口就如同巨石镇压，没法呼吸。夜里只好坐着，只好不停地走。在急诊重新做了CT，发现有肺炎了，并且胸腔里有了满满的积液，肺页几乎无法打开。小腹中也有许多积液，腔内肿物已从五厘米多发展到八厘米多，与卵巢肠道子宫壁粘连一团……

没办法，仍然不能做进一步检查。姐姐急得在病房里不停地走来走去，眼里总汪着泪又努力掩藏。联系瑞金医院，被告知因为疫情不收住院患者，该院也有一些科室关门歇业，同样不能正常检查。肿瘤医院亦是。只好继续等。

入住急诊六天后，终于等到长征医院PET-CT室重新开张，早早地跑去做了检查。疫情管控之下，出入艰难手续烦琐，从急诊到PET-CT室不过几分钟的路，关卡有好几道，排队，验24小时核酸等，乱纷纷人头攒动，恍惚如在梦中。阳光恍惚，人亦恍惚，世界那么失真如同幻觉。因为缺氧，因为体能消耗严重，回来时在楼道里几乎晕倒，勉强支撑爬到三楼，坐在那儿大口大口喘气，如同出水之鱼行将窒息。等待结果，像等待着命运的最终判决，因为医生已经说了：如果是淋巴瘤，就还有救，这病对耙向药和化疗药很敏感；如果是实体癌转移成这样，就没有治疗价值了。我一直在疯狂百度各种比较，对应卵巢癌，症状也像；对应腹膜癌，更类似……生的希望渺茫，要如何跟年近八旬的二老交待？在灵魂的焦虑和躯体的疼痛中，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……

PET-CT检查，说好第二天傍晚能出结果，坐立不安的姐姐次日上午就跑去了，没出来，下午一点又跑去等。我说看到结果，立即拍照发给我，我也急于知道命运的裁决。下午两点，收到姐发来的报告图片：“恶性病变，淋巴瘤可能性大。”

瞬间，一阵轻松。

次日上午，我被转到血液科进一步确诊和治疗。转诊前急诊科医生把姐姐叫出去悄悄谈话，我隐约听到一个友情提醒，“如果心肺衰竭需要插管抢救，就别折腾了，租个救护车回家，让家人看一下吧……”

转到血液科，已经在电脑上看到检查结果的杜鹃教授心疼地拍拍我的肩膀，长叹一声：怎么拖到现在才来呀，当务之急是先给你引流胸水，让你舒服些！接下来，插管，验血，取病理，骨髓穿刺，化疗，一个癌症患者艰难的重生之旅开始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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